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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剛經說什麼-南懷瑾

張貼者:茱茱
閱讀人數:21399人 張貼日期:2019-09-25 11:38: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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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剛經說什麼-南懷瑾



超越宗教的大智慧

  今天要講的金剛經,在中國文化中,金剛經是影響非常大的一部佛經。千餘年來,不曉得有多少人研究金剛經,念誦金剛經,因金剛經而得到感應,因金剛經而悟道成道。金剛經是佛經典中很特殊的一部,他最偉大之處,是超越了一切宗教性,但也包含了一切宗教性。我們研究金剛經時,不能將它局限於佛教的範圍,佛在金剛經裡說:「一切賢聖,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」,這就是說,佛認為古往今來一切聖賢,一切宗教成就的教主,都是得道成道的;只因個人程度深淺不同,因時、地的不同,所傳化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。

  金剛經的這一個重點,徹底破除了一切宗教的界限,它與佛教一部大經──華嚴經的宗旨一樣,承認一個真理、一個至道,并不認為一切宗教的教化僅限於勸人為善而已。在座的諸位先生女士們,大概也各有不同宗教的信仰,我們今日研究金剛經,先把自己觀念意識裡宗教的界限和形式放在一旁,然後再來研究金剛經的要點與精神,這樣才會得益。

  在所有的佛經,以及後世菩薩高僧大德們的著作中,金剛經在學術的分類上,歸入般若部,所以叫做金剛般若波羅密經。什麼叫般若呢?大致上說,大智慧就叫做般若。因為過去翻譯佛經的原則是觀念不完全相同的字不翻,寧可譯音再加以註解。就像現在中西文化交流,遇到翻譯氣字(氣功的氣,修道的氣)就不能翻,因為不能譯成瓦斯,也不能譯成空氣,或其他的氣。由於外文每一個氣都有一個專有的字,而中國字不同,氣字上面多加一個字意思就不同了。空氣、煤氣、電氣,就是人發脾氣,都是氣字上面加字不同而有異,所以單獨一個氣字只好翻音,然後再加註解。當時般若不譯成大智慧,也是這個原因。

  所謂般若智慧不是普通的智慧,是指能夠瞭解道、悟道、修證、了脫生死、超凡入聖的這個智慧。這不是普通的聰明,這是屬於道體上根本的智慧。所謂根本的智慧,也是一個名稱,拿現在觀念來講,就是超越一般聰明與普通的智慧,而瞭解到形而上生命的本源、本性。這不是用思想得到的,而是身心兩方面整個投入求證到的智慧。這個智慧才是般若。所以「智慧」兩個字,不能代表般若的整個含義。

  般若這個智慧包含五種,就是所謂的五般若,第一種是實相般若,第二種是境界般若,第三種是文字般若,第四種是方便般若,第五種是眷屬般若。五種的內涵就是金剛般若。

  實相般若

  實相般若就是形而上的道體,是宇宙萬有的本源,也就是悟道、明心見性所悟的那個道體。在佛學的文字上,悟道就是見到那個道體的空性,叫做實相般若,屬於智慧的部分。我們聰明只是意識部分,局限於現有的知識範圍,以及現有的經驗與感覺想像的範圍。真正的道體是不可思議的,是不可以用我們普通的知識意識去思想、討論、研究的。大家要注意!他並沒有說不能思議啊!

  「不可」是遮法,遮住,擋住,不准看,不可以用普通的知識、意識去推測、去思想道是什麼。假如實相道體能夠用思想得到的話,那還是屬於妄想意識的範圍。所以說不可思議,並不是說不能思議;因為這是修持求證的境界,不是思議的境界。

  到了後世禪宗,講一個道字,無所在,無所不在,很難表達。如果講一個佛字,又帶了一個佛的觀念。雖然有時侯佛法裡頭,佛字就代表了這個道體,但是一般人一聽到佛,腦子裡馬上想到大殿上那個塑得發亮發光的佛像,不免又著相了。所以,唐宋以後,禪宗乾脆不用道,也不用佛,就是這個,這個就是那個,那個就是這個,反正都是代名辭而已。華嚴經上說:叫它道也可以,天地也可以,上帝也可以,神也可以,主也可以,佛也可以,真如也可以,涅槃也可以,說了一大堆,一百多個名辭,反正這些都是代號,代表實相般若道體。世界上很多人都追求這個東西,找到了這個東西才認識了自己生命的本源,所以,實相般若是屬於般若中最根本的。

  境界般若

  這些年來,有許多外國同學研究如何翻譯境界兩個字,我說假使翻成外文的話,勉勉強強可翻譯成現象,但是那仍屬於自然界的觀念。境界就是境界,只能加註解,很難翻譯。譬如修道見道的境界,藥山禪師就講:「雲在青天水在瓶」,這是很自然的,天上的雲在飄,水在瓶子裡,擺在桌上,一個那麼高遠,一個那麼淺近,這就是個境界。又譬如唐人詩說:「千江有水千江月,萬里無雲萬里天」。

  我們常在講悟道,或者般若的部分時,就會引用到這兩句話。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個,照到地上的千萬條江河,每條河裡都有一個月亮的影子,就是千江有水千江月。萬里的晴空,如果沒有一點雲的話,整個的天空,處處都是無際的晴天,所以萬里無雲萬里天。這是一很好的境界,很多禪師們因這些境界而悟道。

  有一個和尚住茅蓬的時侯,就寫了一副很好的對子:「萬里青天開笑口,三間白屋豎拳頭」。

  像彌勒菩薩一樣,哈哈大笑,就是我們喜歡塑的一個咧嘴笑,大肚子的和尚,悟了道,什麼都空掉,什麼都喜歡。三間白屋就是三間空空洞洞的白屋,自己在那裡海闊天空。像這一類的文字,就描寫一種境界,但也並不足以代表悟道那個境界。我們的人生隨時有境界,痛苦的時侯想到那些痛苦,痛苦還沒有來的時侯,腦海中又隨時出現痛苦的威脅,這是苦惱的境界。高興的時侯,又越想越得意。尤其年紀大的人,不大喜歡想未來,因為前面的路程太遠了,沒有力氣走了,專門回頭想少年時代的事。有時侯自己坐在那裡想起來,還搖個頭笑一下,回味那個境界。這些都屬於境界,所以境界可以意會,不可以言傳。

  此外,一個人修道,或者讀書,一步有一步的不同境界。像一個學藝術的人,今天有了一個新的靈感,或者畫一張畫,特別有一種心得,就是有它的境界。一個做水泥工的,今天突然一磚頭下去,用水泥一抹,特別平,心裡頭很舒服,原來這樣砌才好,這是他做水泥工時侯的境界。所以,境界包含一切境界,修道人有一分的成就,境界就有一分的不同,有兩分的成就,就有兩分的不同。換句話說,人修到了某一種境界,人生的境界就開朗到某一種程度。

  至於我們沒有修道的人,有什麼境界呢?也有境界,就是一切眾生所有的苦惱境界。如古人詩中所講的:「百年三萬六千日,不在愁中即病中」。

  這是普通人生的境界,不是煩惱,就是病痛,或者是衰老了,眼花了,頭髮白了,這就是人生苦惱境界。所以古人說:「學佛乃大丈夫事,非帝王將相所能為。」因為他的境界、氣派、胸襟與眾不同。這種不同的境界從那裡來呢?從實相般若而來,是道體上所產生的,自然而來的。因此,真悟道的人,智慧開發是無窮盡的,佛學的名辭叫做無師智,也叫做自然智。自己本有的智慧倉庫打開了,不是老師傳授給你的,是你自己固有的智慧爆發了,天上天下,無所不知。這就是境界般若。


  文字般若

  我們曉得,文字本身就具備了智慧,文字也就是言語;因為把我們言語記錄下來,就變成了文字。中國人的言語思想符號就叫做中文,英語系統人的言語思想符號就是英文,其它法文、德文、俄文,都是代表他們的思想、言語的記號。文字有它的境界,我們大家都讀過書,都認得字,可是很少有人變成真正的文學家;因為優美的句子出不來,沒有文字的般若。有的人出語成章,話一講出來就是文章,每一句話都很優美,很漂亮,因為他有文學的境界,有文字般若。

  金剛經在中國,為什麼那麼吃得開呢?是鳩摩羅什的文字般若所造成。他翻譯了很多經典,其中金剛經以及法華經,影響中國文化極大。尤其它文字的格調,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一種特殊優美、感人的佛教文學。此外還有維摩經的文字,也都很特別,是另創一格的文字意境。後來玄奘法師等人的翻譯,在文學境界上,始終沒有辦法超過鳩摩羅什,這就是文字般若不同的原故。

  所以同樣的讀書學文字,並不一定能夠成為一個文學家。同樣的修道,有些只能夠成為修行人,而不能夠成佛,這與文字般若是絕對相關的。清朝有位歷史學家趙翼,也是大詩人,大文豪,他晚年寫了三首有名的詩,其中有一首說:

    少時學語苦難圓  祇道功夫半未全
    到老方知非力取  三分人事七分天


  他說,年輕的時候學講話,講不圓滿,自己以為學問功夫還沒有到家。到年紀老了才知道,學死了也沒有用,因為努力只有三分,天才就要七分。不過這是指普通人而言,據我所知所見,有幾位大和尚,並沒有讀過書,也沒有上過一天學,一個字也不認識,悟道以後,詩好、文好、樣樣都好,那真是不可想像。

  八十年前我的老師見過一個和尚,本來是一個剃頭師傅,挑個擔子在鄉下到處走,在滿清的時侯,剃頭的孩子不准參加考試,限制極嚴。可是這位剃頭的大禪師悟了道,什麼都懂,無所不知。他也有一個廟子,是方丈圓寂時侯,護法給他的。有人叫他楊和尚,有人叫他楊剃頭。一般讀書人去考他:楊和尚我有句話忘掉了,你看是出在那本書裡?他說:這在第幾頁那一本書嘛!我老師年輕的時候很調皮,故意去問他紅樓夢上一句話,他都能回答得不錯,那怪極了。有一個很有錢的人抽鴉片,想戒也戒不掉,後來只有去求這個楊和尚,楊師父啊,你來幫我剃個頭。剃頭的時侯鴉片煙癮發了,鼻涕、眼淚直流,很痛苦,這位楊剃頭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:「脫了!」就是解脫,頭也幫他剃好了。從此以後,這個人也再不抽鴉片了。

  這些是講文字般若,在悟道以後自然發生,不是憑我們的聰明來的。聰明是想出來的,想出來的沒有用。悟了道的人,他的記憶力也特別高,不光是年輕的事想得起來,前一輩子讀的書都知道。這個話,你們諸位聽了,大概覺得很稀奇,的確有這麼一回事。所以蘇東坡有一首詩說:「書到今生讀已遲」。要讀書要早讀,這一輩子的書是為來生讀的。悟道的時侯,過去千萬生讀的書都會搬出來,就是因為般若智慧都出來了。學問好的人記憶力強,一目十行;不會讀書的人,一個字一個字摳。有人看書,眼睛一瞄,這一頁就過去了,一目十行,日記千言,到老而不衰,甚至老了記憶力更強。當然,這必須要定力,要般若的智慧才行,這就是文字般若。

  方便般若

  佛經上經常講方便,假使我手裡沒有紙,請你給我一張方便方便,這可不是佛學的方便。東漢的霍光大將軍,是大元帥,也是大宰相,東漢一代的天下,是他扶正的。可是歷史批評他四個字:「不學無術」,說他讀書太少,處理國家大事,在知識見解上,沒有恰當的方法,所以是「不學無術」。

  術,不是手段,一個有學問有道德的人,要教化別人,自然有他無師自通的方法;做人做事,也自然有他高度的藝術。譬如說看佛經,他能夠用特殊的一種方法,把難懂的立刻就懂進去,最難表達的東西,他用一種方式表達出來,別人一聽就懂了,這就屬於方便般若。

  我們都看到過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,一千隻手,每一隻手中有一隻眼睛,頭上有三隻眼睛。這位菩薩代表什麼呢?一個人有一千隻手,一千隻眼睛,你說這個人辦法多不多?當然很多。所以要真正做到大慈大悲,要具備有千手千眼那麼多的方便方法才行。像一個會魔術的人,隨手抓一個東西,都可以變一個魔術,這就是方便般若。



  眷屬般若

  眷屬般若是跟著悟道的智慧而來的,佛學名辭叫行願,用我們現在的觀念來說,是屬於行為方面的。也就是說,自然發起道德行為,一個人自然就成為至善的人。所謂眷屬就是親戚、朋友、家人等親眷。

  般若的眷屬又是什麼呢?我們都曉得佛學講的六度,就是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進、禪定、般若。一個修持的人,如何布施,如何守戒,如何忍辱,如何做到禪定的修證功夫,然後才能大徹大悟而成佛。所以在般若的前面,就有這五個相關的眷屬,也就是五個行願,稱為眷屬般若。關於這方面,我暫時不作詳細的報告,因為金剛經的本身內容,就提到了這五樣事。

  現在我們已經曉得般若所包涵的內容這樣多,沒有適當的字可以翻譯,所以只能譯音了。般若的內容,包含了悟道之願,換句話說,這個修道的道願,本身就具備了這麼多的內容。

  無堅不摧

  現在我們手裡的這本金剛般若波羅密經,為什麼在般若上面加了金剛兩個字呢?金剛,在金屬之中最堅固,就像金剛鑽一樣,能破一切法。也可以說,能建一切法,而且無堅不摧,所以叫金剛般若波羅密。金剛經有五六種不同的翻譯,我們慣用的是鳩摩羅什翻譯的這一種。有的翻譯,上面加「能斷」兩個字,意思是能斷世間一切苦痛、一切煩惱,而成聖成佛。所以稱為「能斷金剛般若波羅密」。可能鳩摩羅什認為,這種能斷的精神,已經包含在經文裡了,所以經名不需要特別再加上去。

  所謂「波羅密」,一般的翻譯就是到彼岸,有些最後加一個多字,成為般若波羅密「多」。這個「多」字是尾音,現在的音來唸,就是摩訶般若波羅密多,拿古代的梵音唸,就是摩訶般若波羅密「達」。「多」就是「達」的音。我們大家慣唸的二百六十個字的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,常常有人把它稱為「多心經」,因為西遊記上,把這兩個字與上面切斷了,變成多心經。

  現在我們講的這一本經,如果照含意來說明經名,就是:能斷一切法,能破一切煩惱,能成就佛道的般若大智慧,脫離苦海而登彼岸成就的經典。如果我們照舊式廟子裡的講經方法,這個經的題目,一天講兩個鐘頭,連續講一個月也講不完。事實上,那一種講經的方法非常好,解釋得非常詳盡,由文字教育開始,什麼叫經?這個經字就可以講一個禮拜。什麼叫金剛?又可以講上一個禮拜,因此一個題目講完了,個把月過了,金剛經的邊在那裡啊?那叫做無量無邊。現在我們不採用那個辦法,我個人的個性,也是不大適合那種講法,所以我們採取簡單明瞭的解釋。

  鳩摩羅什和武則天

  現在說到翻譯的人,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。他的父親是印度一位宰相,出家當和尚了,他的媽媽是一位公主,逼著這位宰相還俗,跟她結婚,後來生了這個兒子。以後這位公主自己卻要出家,宰相丈夫不答應,我好好的出家當和尚,你逼著我還俗結婚,現在你卻要出家。所以這個故事真可以編寫成一部小說。

  鳩摩羅什十一、二歲的時侯,已經可以說悟道了,三十多歲就到了中國大陸。當時是南北朝時代,為了請這位學者來,消滅了三個國家,這在古今中外歷史上,都是樁震撼的事件。研究當時的歷史很有意思,鳩摩羅什這樣一位大法師,這麼有學問的一個人,各國都在爭取他,什麼經濟、政治,一概都擺在後頭不管,因為爭請鳩摩羅什,一國消滅了另一國,第三個國家又消滅了第二個國家,這個故事講起來話長,可以講上一兩個禮拜,現在簡單說明,向諸位報告到這裡為止。

  金剛經前面的發願文等,我們都不加介紹了,由於在坐的女性道友很多,特別要向女性道友介紹一下開經偈。

    無上甚深微妙法  百千萬劫難遭遇
    我今見聞得受持  願解如來真實義

  這是武則天這位女皇帝所作。武則天自己也是研究金剛經的,有人說,云何梵偈子也是她作的:

    云何得長壽  金剛不壞身
    復以何因緣  得大堅固力
    云何以此經  究竟到彼岸
    願佛開微密  廣為眾生說



  關於這個偈子,在佛教文學方面,稱得上是一個大手筆。寫這種大文章不能夠寫得輕佻,也不能夠寫得幽默,要很嚴謹才行。

  「云何得長壽,金剛不壞身。」如何可以得到清淨、長壽,永生不死呢?大家都希望活得長,究竟怎麼樣才能真正活得長?長到什麼程度呢?這裡是提問題,換句話說,這個經典本身就是告訴我們,怎麼樣得到生命永恆不滅的那個本來。

  「復以何因緣,得大堅固力。」大堅固力也是我們人類所希望得到的;但是我們要用什麼辦法,那一種因緣,才可以得到堅固的力量?人世間的一切都不牢靠、不堅固。壽命也是不堅固的,頂多活到一百年兩百年就要走了。家庭、父母、子女、夫婦相聚都不堅固,終歸要分散的。佛經上經常有一句話:聚會必有消散。聚攏的因緣完了,統統要分散。發了財,鈔票來了,終歸有不發財的一天,錢也有消散的一天。權利拿到手,總會有失掉的一天。房子建築起來也總會有毀壞的一天。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東西是堅固不破的?這個大堅固力,倒底有沒有?你們要去找。

  「云何以此經,究竟到彼岸。」我們研究金剛經以後,如何瞭解其中的方法,如何能夠脫離三界苦海,而到達常樂我淨的極樂世界;這些等等的問題,希望佛能打開最微妙秘密的法門,統統告訴我們。

  現在我們看的金剛經,只分為三十二章,金剛經原始翻譯的時侯,根本沒有分章分品。原始的佛經是一篇連下來的文章,沒有段落,分章分段是後世所作。金剛經分成三十二章,是梁武帝時代編輯而成的。這個編輯人是誰呢?就是梁武帝的昭明太子。我們研究中國文學,有一部非讀不可的書,就是「昭明文選」,這也是國文系必讀之書,就是梁昭明太子所編輯的各種名文。

  金剛經三十二品的分法,品目的分類,以及標題,都是昭明太子的傑作。標得的確很好,每一節裡的重點,都用標題說明。譬如第一章法會因由,就是說為什麼有佛講金剛經這件事。譬如今天我們講這本經,也有一個因由,因為蕭先生、崔先生他們這五、六位發起的,我是受彆不能不來講了,這也就是我們這一次的法會因由。

  金剛經的感應力量非常大,我給大家講一個我的秘密,我在讀中學階段,每天早晨四點鐘就起,練拳運動以後,首先唸金剛經。為什麼唸呢?我一點都不懂;反正人家告訴我唸金剛經很好,我就唸金剛經。因為在學校裡,也不敢敲木魚,怕被人家說神經病,偷偷的弄一本金剛經,到會客室去唸。前怕狼,後怕虎,一下子就唸完了。有一次我唸到,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,忽然覺得我沒有了,我到那裡去了?不知道啊!以後我就不唸了,後來才明瞭其中的道理。此經對我的經驗,有這樣奇妙。在歷史記載中,更有非常多的感應。抗戰八年,出門在外,跟家裡父母分離,生死不可知,那時我只有一個願力,每天晚上睡覺以前,一定要給我父母唸金剛經、心經。這是我的秘密,我心中自己的願力,外面不知道,可是我的經驗上知道,感應力量非常大,非常大,我只能向諸位報告到這裡。至於說,你們要做科學的研究,感應是個什麼道理,我可以跟你講科學的理由一大堆,但是今天是講佛學的課,不是講科學的課,暫時就不討論了。

    第一品  法會因由分

【如是我聞。一時佛在舍衛國。祇樹給孤獨園。與大比丘眾。千二百五十人俱。爾時世尊。食時。著衣持缽。入舍衛大城乞食。於其城中。次第乞已。還至本處。飯食訖。收衣缽。洗足已。敷座而坐。】

  照中國人讀書,就是這樣唸,如果照唸經的方法,要敲個木魚,嘟嘟嘟……一路唸下去。為什麼敲木魚呢?魚是晝夜瞪著眼睛的,魚睡覺就是停在那裡不動了,休息一下就算睡覺了。所以我們廟裡敲這個木魚,是要我們精進,修道要效法魚的精神,晝夜努力不停。本經第一章,是說明一切各有因緣不同,佛講楞嚴經時,開頭另有不同;說佛有一天剛吃飽飯,他的兄弟阿難在城裡頭出事了,佛就馬上顯神通,頭頂放光,那光可大了,化身一出來,傳一個咒子,叫文殊菩薩趕快去把阿難救回來。經典的開始雖都不同,但是只有金剛經特別,沒有什麼頭頂放光、眉毛放光、胸口卍字放光等等。金剛經只是從吃飯開始,吃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在北平白雲觀有副名對,從明朝開始的一副對子:「世間莫若修行好,天下無如吃飯難」。

  在我們平常的觀念裡,總認為佛走起路來一定是離地三寸,腳踩蓮花,騰空而去。這本經記載的佛,卻同我們一樣,照樣要吃飯,照樣要化緣,照樣光著腳走路,腳底心照樣踩到泥巴。所以回來還是一樣要洗腳,還是要吃飯,還是要打坐,就是那麼平常。平常就是道,最平凡的時侯是最高的,真正的真理是在最平凡之間;真正仙佛的境界,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。所以真正的人道完成,也就是出世、聖人之道的完成。希望青年同學千萬記住金剛經開頭佛的這個榜樣,這個精神。



    佛這樣說

【如是我聞。一時佛在舍衛國。祇樹給孤獨園】

  每一本佛經開頭都是四個字:「如是我聞」。涅槃經上說,佛在涅槃的時侯,阿難問他:你要走了,將來我要記錄你的言語,別人怎會相信呢?還以為我是假造的。佛就告訴阿難,在一本經開始時,加上「如是」二字,「我聞」的我是指阿難自己。「如是我聞」就是我聽到佛這樣說。

  阿難的頭腦,像錄音機一樣,佛所講的東西,他一字不漏記得。為表示負責,他特別說明是「我聞」,是當時聽到佛說的。「如是」兩個字是古文,照我們中國文字的寫法,應該是「我聞如是」,佛經翻成中文,產生了另外一種文學,用倒裝的文法。「如是我聞」成為中國佛教文學的一種體裁,優美而有文藝氣息,鳩摩羅什譯經加上「如是我聞」,味道就不同了。

  如果照舊式的講經方法,「如是我聞」這四個字,又可以講上兩個月。怎麼樣叫做如?如者,如如不動之如也,然後怎麼樣叫如如不動?如如不動者佛法之境界也……這麼講起來就沒完沒了,現在我們就不講得離題太遠了。

    那個時侯

  「一時」這兩個字,倒是一個大問題,沒有一本佛經記載時間、年齡;佛經都是「一時」這兩個字。拿白話文來解釋,「一時」就是「那個時侯」。那個時侯就是那個時侯,那個時侯也就是這個時侯,所以這個「一時」很妙。

  我們研究印度的文化及歷史,知道印度人不太注重時間,所以印度人沒有歷史觀念。十七世紀以後,靠著英國以及東西方一批學者的整理,才有了印度史。不像中國的歷史,是從古老開始五千年一直下來的。所以有些人要學梵文來研究佛學,那就是一個非常滑稽的事。尤其是現在的梵文,是十七世紀以後的梵文,唐宋以前的梵文,連一本原經都找不到了。而且唐宋以後的梵文,有南印、北印、東印、西印、中印,五方梵文各自不同。我們當時翻譯過來的梵文也有不同,咒語的發音也有不同,這些舊的梵文,現在影子都找不到了。所以說,一般研究梵文的佛學家,用十七世紀以後,歐洲人整理出來的梵文,追究少數留下來南傳佛教的本子,想探討整個的佛法,拿孟子一句話來說:「緣木而求魚」。

  當然,這個事情我也很少提到,嚴格的來說,真正的佛法,全部都在中國大藏經裡。這一兩百年來,西方人似乎有意否定東方的佛學,日本人也跟著亂叫。所以說,花很大的精神學梵文,為了研究佛學,真是浪費光陰,又誤人子弟。你慢慢三大阿僧祇劫去找吧!當然,梵文也是一種文字語言,可以去學,但是它同真正佛法是毫不相干的。

  再說,印度人除了沒有時間觀念而沒有歷史外,數字觀念也非常差,所以佛經上這裡八萬四千,那裡八萬四千,等於杭州人說:「木老老」,多得不可數的意思。印度人說多得很就是八萬四千。

  「一時」意思非常好,真正悟了道,就沒有時間觀念。金剛經告訴我們,「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」。時間是相對的,真正的時間,萬年一念,一念萬年,沒有古今,沒有去來,等於一首古詩:「風月無古今,情懷自淺深」。

  月亮、太陽、風、山河,它們永遠如此,古人看到的那個天,那個雲,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天和雲,是一樣的世界。未來人看到的也是。風月雖是一樣,但是情懷有淺深。有些人看到風景很高興,痛苦人看到一樣的風景,卻悲哀的要想死,都是個人自己唯心所造。

  在科學上的瞭解,時間是相對的,在佛法上時間是唯心,不是絕對的。痛苦的時侯,一分一秒卻有一萬年那麼長,幸福快樂的時侯,一萬年一百年,也不過一剎那就過去了。因此佛法已經點題了,「一時」,就是無古今,也無未來。

    舍衛國的講堂

  「一時佛在舍衛國。祇樹給孤獨園。」佛由三十一歲開始說法,直到八十歲,在四十九年之間,他的教化工作,大部分都在舍衛國。舍衛國在中印度,經濟文化發達,財富很多。舍衛國的國王,就是楞嚴經上那位波斯匿王,也是佛的弟子。那裡有位長者,年高有道德,是舍衛國一個大財主,名叫「給孤獨」長者,也是拜火教的教主。有一天他到波斯匿城去給兒子相親,遇到了佛,對佛產生了信仰。他請求佛到波斯匿城去說法,而且要給佛蓋一個講堂。佛說:有因緣,你蓋好講堂我就來。他回到波斯匿城,找了一個最好的場地,但是卻屬於祇陀太子所有。太子提出來一個條件,如果長者能把黃金打成的葉子,一片片舖滿了八十頃的地,就把這地賣給他。

  給孤獨長者愛布施,孤苦伶仃的人找他,他一概都幫忙,專門做好事,所以叫做「給孤獨」。他真的把金葉子一片片去舖那八十頃地,舖了一半的時侯,有人報告了太子,太子問他為什麼這樣作?長者說:「那真是佛啊!是真的聖人。」太子說:「我相信你的話,你不要舖了,我們兩個人共同建造吧!」所以這個講堂就是祇樹,祇陀太子、給孤獨長者兩人合力所蓋,稱為「祇樹給孤獨園」。楞嚴經也是在這個地方講的,這個園林是佛的大講堂,經常在這裡說法。

    千二百五十人

【與大比丘眾。千二百五十人俱。】

  每一本佛經,都提到這兩句話,不論佛在那裡說法,都是與大比丘眾,千二百五十人俱。佛說法的時侯,難道都是出家和尚聽嗎?它這裡只講和尚,沒有講居士多少人,男人多少,女人多少。有些佛經記載佛說法的時侯,天龍八部億萬,不可知,不可數,不可說,那就很多了,那就是「木老老」。普通說法都是千二百五十人,這一千二百五十個佛弟子,叫做常隨眾,佛走到那裡跟到那裡。拿我們現在的名辭來說,這是基本的學生,基本的隊伍,都是出家人。

  為什麼只提千二百五十人?佛出來傳法以後,第一批招收的學生,拿我們現在的話講,最難降伏的學生,就是這一千二百五十人。其中的舍利子,在佛沒有出來說法之前,他已經是大老師了,跟他的有一百個學生。還有三迦葉兄弟(不是拈花微笑那個迦葉),其中兩人各有二百五十個學生,另一位有五百個,合起來一千個學生,他們都是影響當時社會宗教的大學者。另外有神通的目連尊者也在那裡,年齡也比佛大幾歲,也在傳教,他也有一百個基本徒弟。還有耶舍長者子,朋黨五十個,所以佛有這六個徒弟皈依了以後,他們帶領出家修道的學生,一起皈依佛,才變成了一千二百五十個常隨眾,就是經常跟著佛的;每次說法,他們都是聽眾。

  不過千萬記住啊!其中有些人年齡都比佛大幾十歲,佛是三十一、二歲開始說法,舍利子年紀較佛大二、三十歲,目連也比佛大。所謂比丘是出家人,翻譯成中文的意思就是「乞士」。乞士是一個好聽的名辭,意思是討飯的,討什麼飯呢?不是討一口飯吃的飯,是討一個永遠不生不滅的精神食糧。所以,上乞法於佛,下乞食於一切眾生,稱為成佛比丘。比丘的道理,也含有破除一切煩惱,了一切生死,而能有所成就,能證果的意思。

    世間與大千世界

【爾時世尊。食時。著衣持缽。】

  爾時,這個時侯。世尊,是佛的另外一個代號,佛經裡所稱世尊,是指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。不過我們要注意,所謂這個世界,不是只講這個人世間;佛學裡所謂世間,有三世間與四世間兩種概念。所謂三世間是:器世間、國土世間、有情世間。

  器世間:就是國土世界,用現在的觀念,就是物質世界,是這個地球上,有人類、生物存在的世界。

  國土世間:就是地球上各個分別的國土,中國、美國、歐洲等,是這個世間觀念裡的一個範圍。

  有情世間:有情就是一切眾生,有生命有靈知性的存在,這是一個世間的觀念,等於我們現在講社會、人類等觀念差不多。

  所謂四世間,除了前三種之外,另外第四種就是聖賢世間,也就是得道的聖賢所成就的另外一個範圍。拿佛教來講,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,就是有道之士所居住的聖賢世界。其它宗教所講的天堂,是另外一種聖賢、善人所居住的世間。

  佛學裡有淨土,有穢土,我們這個娑婆世界算穢土,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是淨土。所謂土,有兩種觀念,一種是常寂光土,這個土已經不是土地,不是物質,而是說,在那個境界裡,永遠都是快樂的、清淨的、寂滅的。另外一種觀念是指我們這個世間,是凡聖同居土,聖人與凡夫共同居住的地方。這個世界也可以說同時包括了四世間,與各個國土的觀念。所以說佛經裡所稱的世界,是包括我們這個世界,以及超過這個地球範圍所有世間的世界。

  另外一個觀念是說,釋迦牟尼佛是我們這個三千大千世界的佛,為了我們初學同學們的研究,我們再說明一下三千大千世界在佛學上的概念。

  在我小的時侯,有一位老前輩就問我,你曉不曉得世界上有一個吹大牛講大話的人是誰?我說不知道。他說:是釋迦牟尼佛!他所說三千大千世界這個數字,無量無邊,誰能夠把它對立破得了?那真是摸不到邊,大極了。當時年輕,聽了也是笑笑而已;但是時代到了現在,更加證明佛的說法真實,他的神通智慧,更是了不起。他對於世界的看法,認為一個太陽系統是一個世界,這個是普通觀念的世界,一個太陽,一個月亮,帶領了九大行星,中間有一個地球,就是一個太陽系。

  過去物理學天文學稱太陽為恆星,現在有人反對,不一定叫它恆星,這個是科學上沒有定論的。在這一個太陽系中,地球是面積很小的,與其它行星的壽命來比較,也是很短的。可是在我們看來已經是不得了啦!這算是一個世界。

  佛說,這個地球上的人,以六十歲或者以一百歲為一壽命。這個世界上的人,認為一晝夜很了不起,而在月球上是半個月白天,半個月黑夜。現在人到了太空,發現果然與佛兩千多年前說的一樣。佛告訴弟子們說,這個虛空中,像這樣的太陽系統,帶領很多星球構成的世界,是無量數、不可知,如恆河沙一樣多;也像中國的大黃河裡頭的沙子一樣的多,數不清的。

  一千個太陽系統這樣的世界,叫做一個小千世界,一千個小千世界,叫做一個中千世界,再把一千個中千世界加起來,叫做一個大千世界。他說這個虛空中,有三千個大千世界,實際上不止三千大千世界,而是不可知、不可數、不可量那樣多。這個說法以前是沒有人相信的。

    吃飯穿衣

  佛的戒律,規定弟子們喝一杯水,必須先用一塊布濾了以後,才可以喝。為什麼呢?「佛觀一碗水,八萬四千蟲」。佛的眼睛,看這一碗水,有八萬四千個生命。幾千年前他這樣說,也沒有人相信,覺得他很瑣碎,現在科學進步了,都相信了。還有佛的戒律,規定弟子們每餐飯後都要刷牙,沒有牙刷,用楊柳枝。所以觀世音菩薩淨瓶裡泡的有楊柳枝,大概一方面灑水用,一方面刷牙用。把楊柳枝剪下,放在水裡泡,然後拿石頭把根根這一節一敲就散開了,用來刷牙齒。這些生活的規律,都屬於佛戒律的範圍,禮儀都是非常嚴格的。拿現在的觀念來講,各種的衛生常識,他早就有了。佛經上所說一個成佛、得大成就的人,在一個佛國裡教化眾生,是師道的第一位,所以稱為世尊。

  「爾時世尊食時」,吃飯時侯到了,這個吃飯的事我們須要說明一下。佛的戒律是日中一食,每天中午吃一餐。普通佛學把我們人類吃飯,叫做段食,分段的在吃飯,一天吃三餐,叫做段食,也叫做摶食。印度人吃飯用手抓,中國人用筷子,外國人用叉子,反正都是用手,所以也叫做摶食。早晨是天人吃飯的時間,中午人道吃飯,晚上鬼道吃飯。佛採用的制度,以人道為中心,日中一食;後世弟子們,過了中午一點鐘就不吃飯了,這個是佛的制度。

  關於這個吃飯的問題,世界上各個地區不同,習慣不同。有的民族注重早餐,有些注重午餐或注重晚餐,每個人不同,叫做段食。除了吃飯外,還有思食,是指精神食糧。當一個人苦悶到極點,灰心到極點時,如沒有精神食糧也會死掉。另外還有觸食,觸食就是感受,譬如我們在房間裡,衣服穿得不對,悶得非常難過;或者被埋在土裡,感覺氣不通了,就是感覺沒有氣可吃了。更有識食,阿賴耶識的功能,支持生命的存在。所以段食、觸食、思食、識食,也可說都是人的食糧。

  現在本經所講吃飯的時侯,是佛自己所規定的日中一餐。佛雖然是太子出家,但是他以身作則,吃飯時間到了,「著衣」,穿好他的法衣,就是那件袈娑。其實佛的衣服就是那件袈娑,我們現在出家人所穿的這個衣服,是明朝老百姓的便服,所不同的是出家人的顏色樸素而已。分別身分就在頭髮,出家人是光頭,在家人有頭髮,衣服都是一樣的。佛的衣服是一件袈娑,又稱福田衣,袈娑的橫條、直條,依照受戒的情形都有規定。條紋像一塊田一樣,是為眾生培福的標記,所以叫做福田衣。

  由本文可以看到平常佛也穿便衣,尤其印度人,天熱的時侯,膀子統統露出來。我們讀禮記也可以看到:「仲尼閒居」這一句,仲尼就是孔子,孔子平常不講學的時侯,閒居的情形,禮記中有描述。我們現在看到釋迦牟尼佛的閒居,是比較自由一點,可是到了吃飯的時侯,著衣,仍要穿好他的袈娑,「持缽」,拿著飯碗。這個缽傳到中國來有瓦缽,也有銅缽,反正是一個吃飯用的器具,不過是湯啊、飯啊,放在一起的一個缽。現在看來兩千多年前,佛已經發明了自助餐的方式,每人端著自己的缽吃自助餐。

  衣服穿好了,端了吃飯的缽,「入舍衛大城」,到這個首都。「乞食」,討飯,土話叫做化緣。佛的戒律規定,佛弟子們不但不做飯,連種田也是犯戒的,一鋤頭下去,泥土裡不曉得死多少生命,所以不准種田。夏天則結夏,弟子們集中在一起修行、打坐,不准出來。因為印度是熱帶,夏天蟲蟻特別多,隨便走路踩死了很多生命,故不准許。在夏天以前先把糧食集中好了應用,到了秋涼以後才開始化緣。這是當時的制度,時代不同,慢慢就有所改變了。



    乞士生活威儀

  化緣,規定弟子們不要起分別心,窮人富人一樣,挨次去化,不可以專向窮人化緣,或專向富人化。譬如迦葉尊者,是印度的首富出身,但是他特別同情下層的貧苦社會,所以他都到貧民區去化緣,同時收些弟子也都是窮苦的人。另外一個弟子須菩提尊者則相反,喜歡到富貴人家乞食化緣,佛曾把他們兩人叫來說:你們這個心不平,不管有錢沒錢,有地位沒地位,化緣的時侯,平等而去,此心無分別,而且人家給你多少就是多少,這一家不夠,再走一家。我們現在看到出家人站在門口拿個引磬叮叮,那個就是釋迦牟尼佛留下來的風範。

  說到乞食的制度,泰國還保存著。泰國信佛教的家庭,中午飯做好了,出家人沒有來化緣以前,鍋蓋也不敢開;出家人來了,鍋蓋趕快打開,用勺子在飯鍋中心挖起裝上一碗,再把很好的菜給他裝滿。化緣的走了,自己才吃飯,這是佛教所遺留的制度。

【入舍衛大城乞食。於其城中。次第乞已。還至本處。飯食訖。收衣缽。洗足已。敷座而坐。】

  這一段是講化緣吃午飯的事。我們研究佛經,會發現所謂夜裡到白天,晝夜二六時中,佛都在禪定中,在如來大定中;只有中午吃了飯,才打坐休息一下。大概從下午一兩點到五六點鐘說法,等到天快要黑了,大家閉起眼睛又入定去了。

  在舍衛國首都的大城,他挨門挨戶的化緣。化好了以後,「還至本處」,沒有說在路上就吃起來了,不像我們買一根香蕉,一邊走就咬了一口,很沒有威儀的。佛把飯碗端回自己的講堂,「還至本處」,在規定的地方吃飯,「飯食訖」,飯吃完了。「收衣缽」,再把衣服及碗都收起來。然後有一個動作,「洗足已」,還打水洗腳。

  所以我說這一本經是最平實的經典,佛像普通印度人一樣,光腳走路,踩了泥巴還要洗腳,非常平凡,也非常平淡,老老實實的就是一個人。

  「敷座而坐」。洗完了腳把自己打坐的位置舖一舖,抖一抖,弄得整整齊齊,也沒有叫學生服侍他,更沒有叫個傭人來打掃打掃,都是自己做。生活是那麼嚴謹,那麼平淡,而且那麼有次序。由這一段看來,金剛經會使人覺得學佛要設法做到佛的樣子才好,不像其它經典那樣,把佛塑造得高不可攀,只能想像、膜拜。

  看了金剛經,佛原來同我們一樣的平常,雖是太子出家,但是他過的生活同平民一樣。當時印度的階級森嚴,他卻指定一個最低貧民出身的弟子優波離尊者,執法管紀律,任何人犯了法都一樣處理。所以在現實的生活裡,在最平凡中,建立了一個非凡神聖的境界,也就是佛的境界。

    第二品  善現啟請分

【時長老須菩提。在大眾中。即從座起。偏袒右肩。右膝著地。合掌恭敬。而白佛言。希有世尊。如來善護念諸菩薩。善付囑諸菩薩。世尊。善男子。善女人。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云何應住。云何降伏其心。佛言。善哉善哉。須菩提。如汝所說。如來善護念諸菩薩。善付囑諸菩薩。汝今諦聽。當為汝說。善男子。善女人。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應如是住。如是降伏其心。唯然。世尊。願樂欲聞。】

  善現就是「須菩提」,是中文的意譯,意思是他的人生境界,是道德的至善。須菩提表現出來的是長壽,另有舍利子這些人也比佛的年齡大。所以,有些經典把「須菩提」翻譯為「具壽」就是長壽的意思。等於我們中國人所稱鶴髮童顏,南極仙翁,老壽星。不過須菩提不僅是老壽星,他的道德修持,他的智慧,以及他生活的儀軌,都足以領導當時佛的弟子們。他年高德劭,威儀氣度在佛的十大弟子之中,是非常有名的。

  佛教一般知道須菩提談空第一,這一本經就是空和有的研究。後世佛教,稱須菩提為尊者,連中國民間對他也非常熟悉。怎麼熟悉呢?大家都看過西遊記,孫悟空大鬧天宮及七十二變的本事,都是從須菩提那裡學的,這是小說上寫的。孫悟空找到尊者,小說上把六祖見五祖那個故事,影射孫悟空訪道訪到了須菩提。西遊記中這一段,描寫得非常有趣,因此,須菩提尊者的名字,就在中國的民間十分流傳了。

    善現須菩提

【時長老須菩提。在大眾中。即從座起。偏袒右肩。右膝著地。合掌恭敬。而白佛言。希有世尊。如來善護念諸菩薩。善付囑諸菩薩。】

  這一段文字,好像給我們寫了一段劇本,描寫當時的現場。「時」就是當時,就是佛把飯也吃好了,腳洗好了,打坐位置也舖好了,兩腿也盤好了,準備休息。可是我們這一位須菩提老學長,不放過他,意思是你老人家慢一點休息吧!我還有問題,代表大家提出來問。時長老須菩提,所謂長老,照佛學解釋「長老」的內涵,還有許多意思。總而言之,就是中文的年高德劭。前面我們提到過二百六十個字的心經,在心經裡,向佛提問題的主角是舍利子,也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。金剛經的主角則是須菩提,另如楞嚴經的主角是阿難,每人的問題不同,所以佛的答覆方式也不同。本經是從須菩提問問題開始的,因為他談空第一,在大眾中,在所有同學裡,他要起立發言。我們現在發言要舉個手,佛時代的規矩,是從座位上站起來。當時,大家都在坐著,須菩提站起來,偏袒右肩,這也是印度規矩,披著袈娑,一邊膀子露出來。

  關於偏袒右肩有很多說法,一種說法是右手空著好做事,在跟佛走路時,可以用這個手膀,把年紀大的扶持過去。另有說法,認為右手是吉祥的手,左手不是吉祥的手,所以用袈娑蓋著。還有一種說法,認為殺人等壞事,都是這右手去做,所以,在佛前上香時,要左手去插,不許右手近佛。但是另外也有一說,插香要用右手,因為右手是吉祥之手,總之,這些都是後人的解釋。上古的許多禮節,有時代及地區的意義,後世把那些習慣又加上各種解釋,有花招之嫌,我們姑且不管。

  現在,須菩提「偏袒右肩」,披好袈娑,「右膝著地」,就跪下了。單跪右腿,「合掌恭敬」,合掌是印度當時的禮貌,中國也有合掌,也有作揖。印度是伸開十指合掌,有空心的合法,有實心的合法。順便給青年同學們也講一聲,許多人寫信給我,有的稱我「南法師」,我不是法師啊!我沒有出家。許多人寫信用佛家的規矩「合十」,合十就是兩個手合攏來,合十問訊,也是一種禮貌。還有些同學來信問「和南」是什麼意思?和南是譯音,意思就是跪拜頂禮,五體投地跪拜,叫做和南。結果有一位同學就對我說:老師也姓南,南無阿彌陀佛也姓南,拜拜也和南,好像你投胎的時侯,是選一個南字來的。我說那我不知道,我當時也許選錯了呢!這是有關與年輕同學們的趣味對話,由合掌順便提到。

  現在須菩提合掌,就是向老師先行個禮,「而白佛言」。白就是說話,古文叫道白,是南北朝時侯的說法,後來唱戲的也有道白,唱的時候是唱,不唱的時候說幾句話,就是道白。「希有世尊」,佛經上記載印度的禮貌,向長輩請示以前,要先來一套讚嘆之辭。等於我們中國人看到老前輩就說:「唉呀,你老人家真好啊,上一次蒙你老人家照顧,你老人家給我啟發太多了!」我也經常碰到年輕人對我這樣說。金剛經已經把讚嘆的話濃縮成四個字了,其它的經典中,弟子們起來問佛,都是先說一大堆恭維話。佛是很有定力的,等你恭維完了,然後才張開眼睛說:你說吧!這裡的濃縮就是鳩摩羅什翻譯的手筆,只用四字:「希有世尊」,世間少有,少見不可得的世尊。前面提到玄奘法師也翻譯過金剛經,還有其他人的翻譯,我個人的觀點和研究,鳩摩羅什翻譯的這一本,扼要簡單,妙不可言。

  古代翻譯的規定是信、達、雅,我們看到很多佛經的翻譯,信則有之,很忠實原典;達,表達的清楚也有,但文字卻不大雅。像鳩摩羅什的翻譯,信、達、雅,皆兼而有之,非常難得。所以,我個人是非常喜歡這個譯本。

  須菩提接著說:「如來善護念諸菩薩。善付囑諸菩薩。」現在我們先來解釋兩個佛學名辭,一個是如來,一個是菩薩。



    如來 菩薩

  我們曉得「如來」也是「佛」的代號,實際上佛有十種不同名稱,如來是一種,佛是一種,世尊也是一種。不過,中國人搞慣了,經常聽到如來佛的稱法,把它連起來也蠻好。現在我們先說「如來」,這是對成道成佛者的通稱。釋迦牟尼就稱釋迦如來,或者稱釋迦如來佛,阿彌陀佛又稱阿彌陀如來。

  阿彌陀、釋迦牟尼,那是個人的名字,就是特稱。如來及佛是通稱,等於我們中國稱聖人,孔子也是聖人,周公也是聖人,文王、堯舜都是聖人。聖人就是通稱,而孔子、周公就是特稱。「如來」二字翻譯得很高明,所以,我經常對其他宗教的朋友說:你們想個辦法把經典再翻一翻好不好?你們要弘揚一個宗教文化,那是離不開文學的啊!文學的境界不好是吃不開的。

  佛經翻譯的文學境界太高明了,它贏得了一切。譬如「如來」這個翻法,真是非常高明。我們注意啊!來的相對就是去,他沒有翻「如去」,如果翻成如去,大家也不想學了,一學就跑掉了。翻譯成「如來」,永遠是來的;來,終歸是好的。佛已成了道,所以就叫如來。金剛經上有句話,是佛自己下的註解:「無所從來,亦無所去,故名如來。」無來也無去,換句話說,不生也不滅,不動也不靜,當然無喜亦無憂,不高也不矮,都是平等,永遠存在,這個道理就是如來。用現在的觀念說,他永遠在你這裡,永遠在你的前面,只要有人一念虔信,佛就在這裡。所以後世我們中國有一首詩,描寫得非常好:

    佛在心中莫浪求  靈山只在汝心頭
    人人有個靈山塔  只向靈山塔下修

  浪字是古文的說法,就是亂,浪求就是亂求。不必到靈鷲山求佛,不要跑那麼遠了,因為靈山只在你的心頭。每一個人自己的本身,就有一個靈山塔,只向靈山塔下修就行了。也有人另外一種說法:「不向靈山塔下求」。總之,這只是說明佛、道都在每一個人自己的心中,個個心中有佛,照後世禪宗所講:心即是佛,佛即是心,不是心外求法。以佛法來講,心外求法都屬於外道。

  另外一個佛學的名辭是「菩薩」,這也是梵文的翻譯,它的全稱是菩提薩埵。菩提的意思就是覺悟,薩埵是有情。如果當時翻譯成覺悟有情,那就一點味道都沒有了。採用梵文的音,簡譯成菩薩,現在我們都知道菩薩啦!如果當時翻譯成覺悟有情,年輕人會以為戀愛經典了,那不是佛法,所以不能照意思翻譯。

  所謂的覺悟,覺悟什麼呢?就是佛的境界,也就是所謂自利利他,自覺覺他的這個覺悟。借用孟子的話:「以先知覺後知」,就是先知先覺的人,教導後知後覺的人。一個人如果覺悟了,悟道了,對一切功名富貴看不上,而萬事不管,腳底下抹油溜了,這種人叫做羅漢。但是菩薩境界則不然,覺悟了,解脫了世間一切的痛苦,自己昇華了,但是,看到世上林林總總的眾生,還在苦難中,就要再回到世間廣度一切眾生。這種犧牲自我,利益一切眾生的行為,就是所謂有情,是大乘菩薩道。

  有情的另外一個意義是說,一切眾生,本身是有靈知,有情感的生命,所以叫做有情。古人有兩句名言:「不俗即仙骨,多情乃佛心」。

  一個人不俗氣很難,能夠脫離了俗氣,就是不俗,不俗就是神仙。菩薩則犧牲自我,利益一切眾生,所以說,世界上最多情的人是佛,是菩薩,也就是覺悟有情。「菩薩」是佛弟子中,走大乘路線的一個總稱。

  佛的出家弟子們,離開人世間妻兒、父母、家庭,這種出家眾叫做大比丘眾。在佛教經典中的出家眾,歸類到小乘的範圍,他們離開人世間的一切,專心於自己的修行,也就是放棄一切而成就自己的道,叫做小乘羅漢的境界。這在中文叫做自了漢,只管自己了了,其他一切不管。禪宗則稱之謂擔板漢,挑一個板子走路,只看到這一面,看不見另一面。也就是說,把空的一面,清淨的一面,抓得牢牢的,至於煩惱痛苦的一面,他拿塊板子把它隔著,反正他不看。

  佛教裡表現實相叫示現,為表達那個形相,大菩薩們的示現都是在家的裝扮。譬如大慈大悲觀世音、大智文殊菩薩、大行普賢菩薩、以及一些菩薩等,都是在家人的裝束示現,除了大願地藏王菩薩。出家人是絕對不准穿華麗衣服的,絕對不准化妝的,可是你看菩薩們,個個都是化妝的啊!又戴耳環,又掛項鍊,又戴戒指,叮叮噹噹,一身都掛滿了,又擦口紅,又抹粉的,這是菩薩的塑像。這個道理是什麼呢?就是說他是入世的,外形雖是入世的,心卻是出世的,所以菩薩境界謂之大乘。羅漢境界住空,不敢入世,一切不敢碰,眼不見心不煩,只管自己。

  但是菩薩道是非常難的,一般說來約有幾個路線,楞嚴經上說:「自未得度,先度人者,菩薩發心。自覺已圓,能覺他者,如來應世。」

  前兩句說,有些人自己並沒有成道,但是有宗教熱忱,願意先來救別人,幫助別人,教化別人做善事。任何的宗教都有這樣的人,自己雖沒有得度,沒有悟道,卻先去救助別人,這是菩薩心腸,也就是菩薩發心。

  所謂「自覺已圓」,自己的覺悟,修行已經完全圓滿了。「能覺他者」,再來教化人,「如來應世」,這是現在的佛,現生的佛。

  菩薩是如來的前因,成了佛如來是菩薩的果位,成就的果位。現在我們把如來及菩薩,大概簡單的解釋了,我們再回轉來看本經的原文。我們不要忘記了,現在須菩提還跪在那裡,替我們來提問題,我們多講了一下,他就又多跪了一下了。(眾笑)

    六祖和金剛經

  須菩提當時跪在那裡,替我們大家跪著,替當時的大眾同學們跪著,尤其為大乘入世的菩薩們,包括那些出家但發心入世的出家菩薩們跪著。

  說到這裡,我們知道,在家有菩薩,出家一樣有菩薩,雖然形象是出家,但是他的發心、願行、心性、及所做的事,都是菩薩道,這就叫做出家菩薩。

  現在,須菩提替大家請求:佛啊!你老人家慢一點閉眼睛,慢一點打坐,你看,那麼多跟你學的大乘菩薩們,你應該好好的照應他們,指點他們怎麼用功啊!怎麼修行啊!

  實際上,後來禪宗五祖就曾說過,要成佛悟道,專心唸金剛經就可以了。甚至不識字,不會唸的,只要唸一句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就行了,這是經題的要點,是大智慧成就到彼岸的意思。結果,六祖就是因金剛經而悟的;所以後世的中國禪宗,也叫做般若宗。外國也有稱做達摩宗的,這都是因為五祖、六祖由金剛經直接傳承,鼓勵大家唸金剛經這件事而來的。

  「善護念」這三個字,鳩摩羅什不曉得用了多少智慧翻譯的。後來禪宗興盛以後,有一位在家居士,學問很好,要註解思益經,去見南陽忠國師。南陽忠國師說:好呀!你學問好,可以註經啊!說著就叫徒弟端碗清水,放七顆米在裡頭,再放一雙筷子在碗上,然後問:你曉得我現在要幹什麼嗎?居士說:師父,我不懂。南陽忠國師說:好了,我的意思你都不懂,佛的意思你懂嗎?你隨便去翻譯,隨便去註解嗎?

  很多人以為自己佛學搞好了,就開始寫作了,可是研究鳩摩羅什的傳記,就知道他是一個到達悟道、成道的大菩薩境界的人,他當時翻譯的「善護念」這三個字,真了不起。



    善護念

  不管儒家、佛家、道家,以及其他一切的宗教,人類一切的修養方法,都是這三個字──善護念。好好照應你的心念,起心動念,都要好好照應你自己的思想。如果你的心念壞了,只想修成功有了神通,手一伸,銀行支票就來了,或是有些年輕人,想得神通,就看見佛菩薩了,將來到月球不要訂位子,因為一跳就上去了。用這種功利主義的觀念來學佛打坐是錯誤的。你看佛!多麼平淡,穿衣服,洗澡,打坐,很平常,決不是幻想,決不亂來,也不帶一點宗教的氣息,然後教我們修養的重點就是「善護念」。

  善,好好的照顧自己的思想、心念、意念。譬如現在我們學佛的人,有唸佛的,能唸南無阿彌陀佛到達一心不亂,也不過是善護念的一個法門。我們打坐,照顧自己不要胡思亂想,也是善護念。一切宗教的修養方法,都是這三個字,金剛經重點在那裡?就是善護念。大家要特別注意!

  因講到善護念,我們曉得佛經、佛學裡三十七道品菩提道次第,修大徹大悟的方法中,有個四念處,就是念身、念受、念心、念法。念心是四念處裡非常重要的,隨時念這個心,知道了這個念頭,就是善護念。我們的這個身心很重要,念身,此身無常。念心,我們思想是生滅的,靠不住的,一個念頭起來也立刻就過去了,去追這個念頭,當它是實在的心是錯誤的,因為這個思想每一秒鐘都在變去。

  什麼叫念?一呼一吸之間叫做一念。照佛學的解釋,人的一念就有八萬四千煩惱。煩惱不一定是痛苦,但是心裡很煩。譬如,有人坐在這裡,儘管金剛經拿在手上,也在護念,他護一個什麼念呢?一個煩惱之念,不高興。自己也講不出來為什麼不高興,連自己都不知道,醫生也看不出來,這就是人生的境界,經常都在煩惱之中。

    尋愁覓恨

  煩惱些什麼呢?就是「無故尋愁覓恨」,這是紅樓夢中的詞,描寫一個人的心情。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啊!「無故」,沒有原因的,「尋愁覓恨」,心裡講不出來,煩得很。「有時似傻如狂」,這本來是描寫賈寶玉的昏頭昏腦境界,飯吃飽了,看看花,郊遊一番,坐在那裡,沒有事啊!煩,為什麼煩呢?「無故」,沒有理由的,又傻裡瓜嘰的……這就是描寫人生,描寫得也非常恰當。所以紅樓夢的文學價值被推崇得那麼高,是很有道理的。

  西廂記也有對人心理情緒描寫的詞句:「花落水流紅,閒愁萬種,無語怨東風。」沒得可怨的了,把東風都要怨一下。噯!東風很討厭,把花都吹下來了,你這風太可恨了。然後寫一篇文章罵風,自己不曉得自己在發瘋。這就是人的境界,花落水流紅,閒愁萬種是什麼愁呢?閒來無事在愁。閒愁究竟就有多少?有一萬種,講不出來的閒愁有萬種。結果呢?一天到晚怨天尤人,沒得可怨的時侯,無語怨東風,連東風都要怨,人情世故的描寫妙到極點。

  這是我們講到人的心念,一念之間,包含了八萬四千的煩惱,這也就是我們的人生。解脫了這樣的煩惱,空掉一念就成佛了,就是那麼簡單。但是在行為上要護念,要隨時照顧這個念頭,我們研究完了金剛經,看到佛說法高明,須菩提問話高明,不像我們有些同學:老師,我打擾你兩分鐘。我說:一定要好幾分鐘,你何必客氣呢?多幾分鐘就多幾分鐘。不老實,說要問問題就好了嘛!然後,他講了老半天,他講的話,我都聽了,主題在那裡,我不知道,說了半天不曉得問什麼,結果弄得我無語怨東風。

    金剛眼和發心

  在須菩提問問題時,事實上答案就出來了,這是本經的精神不同於其他經典的地方。佛抓到這個主題,答案的兩句話也是畫龍點睛。所以禪宗祖師,特別推崇這一本經,因為這一本經的經文精神特別。諸位要成佛,這兩句話已經講完了,問題與答案都在這兩句話中了。「善護念」,「善咐囑」,這兩句話等於許多同學問:老師啊,怎麼做功夫呀?我現在還在練氣功啊,聽呼吸,念佛,你好好教我啊!還有許多人去求法,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求個法來。法可以求來嗎?有法可求嗎?這是個妄想!就是煩惱。法在那裡?法在你心中,就是「善護念」三個字。「善護念」是一切修行的起步,也是一切佛的成功和圓滿。這個主要的問題,就是金剛經的一隻金剛眼,也就是金剛經的正眼,正法眼藏。

【世尊。善男子。善女人。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云何應住。云何降伏其心。】

  這本經翻譯的很不同,來個「善男子、善女人」,分開得清清楚楚。我們年輕的時侯很調皮,一邊唸一邊看看自己,把「善男子」改成「散男子」,是一邊學佛,又到處玩耍的人,所以我們自稱「散男子」,是心在散亂中的天下散人。

  這裡講「發心」,發就是動機,發什麼心?發「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」。「阿耨多羅」這四個字是梵文,中文勉強譯為「無上」,至高無上。「三」這個音就是正,「藐」是等,平等。菩提是覺悟,連起來就是說要發:無上正等正覺的心。

  但是文中的「無上正等正覺之心」,不能包涵全部的意義;如果就其意義翻譯成禪宗的大徹大悟,還是不能包括完全。「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」,包括心地法門,明心見性,由世俗超越而達到成佛的境界;在行為上是大慈大悲菩薩心,是菩提心,入世救一切眾生;在理上是大徹大悟,超越形而上的本性之心。所以「三藐三菩提心」意義很多,只能保持這個原文的音,讓後世人自己去解釋了。

  換句話說,「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」,就是一個普通人發心學佛。佛法與其它的宗教不同,認為一切眾生都可以成佛,不像其他宗教,認為有第一因。其他宗教認為,只有「他」可以,我們只有等到「他」來幫忙,然後還都是聽「他」的,除「他」之外,都是不對的。

  佛法既認為一切眾生個個是佛,平等平等,但是,為什麼眾生不能成佛呢?因為他找不到自心,迷失了。如果自己覺悟了,不再迷失,個個自性成佛。

    無權威 無主宰

  佛並不是權威性,也不是主宰性。佛這個主宰和權威,都是在人人自我心中。所以說一個人學佛不是迷信,而是正信。正信是要自發自醒,自己覺悟,自己成佛,這才是學佛的真精神。如果說去拜拜祈禱一下,那是迷信的作法;想靠佛菩薩保佑自己,老實說,佛不大管你這個閒事,佛會告訴你保護自己的方法。這一點與中國文化的精神是一樣的,自求多福,自助而後天助,自助而後人助。換句話說,你自助而後佛助,如果今天做了壞事,趕快到佛菩薩前面禱告,說聲對不起,佛就赦免了你,那是不可能的。

  我們在西藏的時侯,雖然是佛國,也有做土匪的,搶了人以後,趕快到菩薩前跪下懺悔,下次再也不敢了。下次錢用完又去搶了,搶完又來懺悔,反覆來去,自心不能淨,佛也不會感應的。所以一切要自求多福,佛法就是這個道理。

  因此,要成佛,要找出自己心中的自性之佛,這才叫「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」。我經常告誡年輕同學們:你們以為兩腿一盤就叫學佛,不盤就不是學佛,那叫做修腿,不是學佛。打坐不過是修定,是練習身心向學佛路上的準備工作而已,這個觀念一定要搞清楚。

  那麼,真正的學佛困難在什麼地方呢?就是「善護念」。這三個字也就是金剛眼。須菩提說:佛啊,善男子,善女人(不是指壞蛋們,因為壞蛋們不學佛!)這一切好人們,要想明心見性,認識自己生命的本來,求無上大道發的這個心,有個大困難,就是思想停不了,打起坐來妄想不止。有人打起坐來,不是想到丈夫,就是太太、情人、爸爸媽媽、兒女、鈔票……不打坐還好,一坐下來,眼睛一閉,萬念齊飛。這就是此身煩惱不能斷,也是修行第一步碰到的問題。

    此心如何住

  須菩提講得很坦然,替大家發問,「云何應住?」這個心念應該如何停住在清淨、至善那個境界上?「云何降伏其心?」心裡亂七八糟,煩惱妄想怎麼能降伏下去?古今中外,凡是講修養、學聖人、學佛,碰到的都是這個問題。「云何應住」這個心住不下去。如果唸佛嘛!永遠唸阿彌陀佛做不到,不能住在這個念上,一邊唸阿彌陀佛,一邊心裡想明天要作什麼,哎呀,阿彌陀佛,老王還欠我十塊錢沒有收回來,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,這怎麼辦……心住不下去!你禱告上帝,上帝也不理你啊,你還是一樣的,壞念頭還是起啊!菩薩也幫不了忙。此心如何住,如何降伏其心,這許多的煩惱妄想,如何降伏下去?這是個大問題。

  金剛經一開頭,像我們這個照像機一樣,什麼灰塵都照出來,乾脆俐落,一點都不神秘。不管學那一宗那一派,第一個碰到的就是這個「云何應住」的問題,就是用什麼辦法使此心能夠住下來。「云何降伏其心」,有什麼辦法,使這個心的煩惱妄想降伏得下去!這問題問得很嚴重。

  我們年輕的時侯,經常有個感慨,讀金剛經,讀到這兩句,千古高人,同聲一嘆!這個問題太難了。一個英雄可以征服天下,沒有辦法征服自己這個心念;一個英雄可以統治全世界,沒有辦法「降伏其心」。自己心念降伏不了,此乃聖人之難成,道之難得也!你說學法,學各種法,天法學來都沒有用!法歸法,煩惱歸煩惱。念咒子嗎?煩惱比你咒子還厲害,你咒它,它咒你,這個煩惱真是不可收拾,就有那麼厲害。所以「云何應住,云何降伏其心」,這個問題問得非常之好。

【佛言。善哉善哉。須菩提。如汝所說。如來善護念諸菩薩。善付囑諸菩薩。汝今諦聽。當為汝說。】

  佛聽了須菩提的問題,他眼睛又張開了,這個問題問的好,一拳就打到中心來了。善哉!善哉!就是問得好極了。佛說:「須菩提,如汝所說,如來善護念諸菩薩,善付囑諸菩薩,汝今諦聽,當為汝說。」看佛經應該像看劇本一樣的看,才能進入經典的實況,才會有心得。我說把佛經當劇本看,不是不恭敬,你不進入這個情況,經典是經典,你是你,沒有用。

  現在,假設我們當時跟須菩提跪在一起,佛說:好,好,須菩提,照你剛才問的問題,如來善護念諸菩薩,善付囑諸菩薩,是不是?須菩提說:是。釋迦牟尼佛說:「汝今諦聽」,你現在注意啊!好好聽。「諦」是仔細、小心,也有一點意思是你要小心注意,我要答覆你了。「當為汝說」,你問的問題太好了,我應當給你講。這時須菩提還跪在那裡。

【善男子。善女人。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應如是住。如是降伏其心。唯然。世尊。願樂欲聞。】

  佛說:善男子,善女人,如果有一個人,發求無上大道的心,應該這樣把心住下來,應該這樣把心降伏下去。

  說完這一句話,他老人家又閉起眼睛來了。須菩提大概等了半天,抬頭一看,「唯然。世尊」,經文中說「唯」就是答應,「然」就是好。我準備好好的聽,世尊啊,「願樂欲聞」,我高興極了,正等著聽呢!他跪在那裡瞎等,佛卻沒有說下文了。大家看這個劇本寫的好不好?經典是好劇本,我們在座也有寫劇本的高手,而寫這個劇本的才是真高手呢!文字都很明白,是不是這樣講?沒有錯吧?

  現在我們再回過來看佛說的這句話,善哉!善哉!你問的好啊,須菩提,照你剛才說的,佛要善護念諸菩薩,善付囑諸菩薩,是不是?須菩提說:是啊!我是問的這個。他說你仔細聽著,我講給你聽,當你有求道的心,一念在求道的時侯,就是這樣住了,就是這樣,這個妄念已經下去了,就好了,就是這樣嘛!

  假設我來講的話,我當然不是佛啦!不過我來講的話,不是那麼講。如果我當演員,演這個釋迦牟尼佛,這個時侯不是慈悲的,不是眼睛閉下來,眉毛掛下來,慢慢說:「善哉!善哉!阿彌陀佛!」不是這樣。我會說:「你聽著啊!你注意,你問的這個問題,當你要求道的這一念發起來的時侯」,說時一邊就瞪住他。

  半天,須菩提也不懂,傻裡瓜嘰的:佛啊,我在這裡聽啊!換句話說,你沒有答覆我呀!

  實際上,這個時侯,心就是住了,就降伏了。

    止住的持名唸佛

  「住」就是住在這裡,等於住在房子裡,停在那裡。但是怎麼樣能把煩惱妄想停住呢?佛說:就是這樣住。





  我們都知道,學佛最困難的,就是把心中的思慮、情緒、妄想停住。世界上各種宗教,所有修行的方法,都是求得心念寧靜,所謂止住。佛法修持的方法雖多,總括起來只有一個法門,就是止與觀,使一個人思想專一,止住在一點上。

  譬如淨土宗的念佛,只唸一句南無阿彌陀佛,就是專一在這一點上。南無是皈依,阿彌陀是他的名字,皈依阿彌陀這一位佛。說到唸佛,有個笑話告訴年輕同學們知道,有一個老太太,一天到晚念南無阿彌陀佛,念得很誠懇,他的兒子很煩,覺得這個媽媽一天到晚阿彌陀佛。有一天,老太太正在念阿彌陀佛,這個兒子喊:媽!老太太問幹什麼?兒子不響了。她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又唸起來,念得很起勁。兒子又喊:媽!媽!那老太太說:幹什麼?兒子又不響。老太太有一點不高興了,不過還是繼續唸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……兒子又喊:媽!媽!媽!這個老太太氣了說:討厭,我在唸佛,你吵什麼。兒子說:媽媽,你看,我還是你兒子呢!不過叫了三次,你就煩了,你不停的叫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不是煩死了嗎?這個話表面上聽起來是笑話,但是它所包涵的意義,實在是很深刻的,不要輕易把它看成一個笑話。

  唸阿彌陀佛是持名,等於叫媽,持他的名字。持名念佛有它的意義,不過現在我們不是討論這個問題,而是說這一種修持的方法,是要唸到一心不亂,達到止、住的境界。我們大家普通唸阿彌陀佛,一邊唸,一邊也照樣的胡思亂想,就像一支蠟燭點在那裡,雖然有蠟燭的光亮,旁邊的煙卻也在冒。又像石頭壓草,旁邊的雜草還是長出來。這種情形不能算一心不亂,因為沒有住,沒有止。真要唸到一心不亂,忘記了自己,忘記了身體,忘記了一切的境況,勉強算是有一點點一心不亂的樣子。作到了專一,一心不亂的時侯是止,念頭停止了,由止就可以得定。

    百千三昧的定境

  我們都聽說過老僧入定,真正入定到某一種境界,時間沒有了,他會坐在那裡七八天、一個月,自己只覺得是彈指之間而已。不過大家要認識,這不過是所有定境中的一種定而已,並不是說每一個定境都是如此,這一點要特別注意。

  佛法講修持,百千三昧的定境不同,有一種定境是,雖日理萬機,分秒都沒有休息,但是他的心境永遠在定,同外界一點都不相干。心,要想它能定住,是非常困難的。像年紀大一點的人睡不著,因為心不能定。年紀越大思想越複雜,因此影響了腦神經,不能休息下來。

  等於說,我們腦子是個機器,心臟也是個機器,但是它的開關並不是機器本身,而是後面另一個東西;那就是你的思想,你的情感,你心裡的作用。所以一切學佛,一切入道之門,都是追求如何使心能定。有些人打坐幾十年,雖然坐在那裡,但是內心還是很亂,不過偶爾感覺到一點清淨,一點舒服而已。一點清淨舒服還只是生理的反應與心境上的一點寧定,而真正的定,幾乎沒有辦法做到。

  佛學經常拿海水來說明人的心境,我們的思想、情感,歸納起來,只是感覺與知覺,它們像流水一樣,永遠在流,不斷的流,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,就是那麼一個現象。所謂真正的定,佛經有一句話:如香象渡河,截流而過。一個有大智慧、大氣魄的人,自己的思想、妄念,立刻可以切斷,就像香象渡河一般,連彎都懶得轉,便在湍急河水之中,截流而過了。假使我們做功夫有這個氣魄,能把自己的思想、感覺如香象渡河,截流而過,把它切斷得了,那正是淨土的初步現象,是真正的寧靜,達到了止的境界。由止再漸漸的進修,生理、心理起各種的變化,才可以達到定的境界。這樣,初步的修養就有基礎了。現在金剛經裡還沒有講「定」,先講「住」。

  「住」這個字,與「止」,與「定」是不一樣的,而且很不一樣。

  先說這個「止」。止可以說是心理的修持,把思想、知覺、感覺停止,用力把它止在一處。等於我們拿一顆釘子,把它釘在一個地方,就是止的境界。

  所謂「定」,等於小孩子玩的轉陀羅,最後不轉了,它站在那裡不動了,這只是個定的比方。

  這個「住」呢!跟「止」、「定」又不一樣。住是很安詳的擺在那裡。這些不是依照佛學的道理來說,只是依照中文止、定、住的文字意義來配合佛學的道理加以說明。

  不管學佛不學佛,一個人想做到隨時安然而住是非常困難的。中文有一句俗語:「隨遇而安」,安與住一樣,但人不能做到隨遇而安,因為人不滿足自己、不滿足現實,永遠不滿足,永遠在追求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。理由可以講很多,追求事業,甚至於有些同學說人生是為了追求人生,學哲學的人說為了追求真理。你說真理賣多少錢一斤?他說講不出來價錢。真理也是個空洞的名辭,你說人生有什麼價值?這個都是人為的藉口,所以說在人生過程上,「隨遇而安」就很難了。

  例如,好幾位學佛的老朋友們,在家專心修行不方便,與修行團體住一起又說住不慣。其實,他是不能「隨遇而安」而已!他不能「應如是住」,連換一個床舖都不行了,何況其他。實際上,床舖同環境真有那麼嚴重嗎?沒有,因為此心不能安,所以環境與事物突然改變,我們就不習慣了,因為這個心不能坦然安住下來,這是普通的道理。

  須菩提提出的這個問題,是開始學佛遭遇到最困難的問題,也就是心不能安。現在佛告訴他,就是你問的時侯,已經住了,就是你問的時侯,已經沒有妄想煩惱了。這個意思也有一個比方,當我們走在街上看到稀奇事物的時侯,就在這個時侯,我們的心是住的喔!像普通講的楞住了,這一段的住,雖不是真正佛法的住,但當這個心理現象,受到突然刺激的時侯,好像凝定住了,這是假的心住,不是心安的住,可是從這個現象可以瞭解,心的住確實有「定」的道理。

    三步曲

  大家都聽過佛教一句俗話:學佛一年,佛在眼前,學佛兩年,佛在大殿,學佛三年,佛在西天,越來越遠了。那天有一個同學說,他也該回去對父母盡點孝心了,他說這話時是真有孝心,就像佛在眼前。回去以後,爸爸說:你怎麼又回來那麼晚!他看到爸爸那個臉色,實在不是味道,這一下與想回家孝順那一念相比較,又變成佛在大殿了。爸爸再嘀嘀咕咕訓他一頓,結果本來是想回來盡孝心,現在卻到房間躺在床上睡了,那就是佛在西天了。佛法的道理與普通的心理也是一樣的。

  如何把煩惱降伏下去,佛答覆的那麼輕鬆:「如是住,如是降伏其心」,就是這樣住,就是這樣降伏你的心。換言之,你問問題的時侯,你的心已經沒有煩惱了,就在這個時侯,就是禪宗所謂當下即是,當念即是,不要另外去想一個方法。

  譬如我們信佛的,或者信其他宗教的人,一念之間要懺悔,這麼一寧靜的時侯,就是佛的境界,你的煩惱已經沒有了,再沒有第二個方法。如果你硬要想辦法把這個煩惱怎麼降伏下去,那些方法徒增你心理的擾亂,並不能夠使你安住,這是又進一步的道理。

  再進一步的道理,金剛經的內容是大乘佛法的大智慧成就,佛教同其他宗教基本不同之處,是智慧的成就,不是功夫的成就;這個智慧包括了一切的功德,一切至善的成就,所以般若是智慧的成就。

    如何住和無所住

  現在講大乘的智慧,「應如是住,如是降伏其心」,你那個時侯,已經安住了;不過剎那之間你不能把握而已,因為它太快了。如果你能夠把握這一剎那之間的安住,就可以到家了。這個是重點,整個金剛經全部講完,就是教我們如何住,也就是無所住,不須要住。前面我們提到過,一個學佛真正有修持的人,可以入定好多天,好幾個月,你看他很有功夫,但是他的功夫是慢慢累積來的,就是把此心安住。

  可是,此心本來不住。怎麼說呢?譬如我現在講話,從八點鐘開始講到現在,廿分鐘了,每一句話都是我心裡講出來的,講過了如行雲流水都沒有了,「無所住」。如果我有所住,老是注意講幾分鐘,我就不能講話了,因為心住於時計。諸位假使聽了一句話,心裡在批判,這一句話好,那一句亂七八糟,你心在想,下一句也聽不進去了,因為你有所住。

  所以大乘佛法,如何才能安住?無所住即是住。拿禪宗來講,住即不住,不住即住。無所住,即是住。所以人生修養到這個境界,就是所謂如來,心如明鏡,此心打掃得乾乾淨淨,沒有主觀,沒有成見,物來則應。事情一來,這個鏡子就反應出來,今天喜怒哀樂來,就有喜怒哀樂,過去不留,一切事情過去了就不留。宋朝大詩人蘇東坡,他是學禪的,他的詩文境界高,與佛法、禪的境界相合。他有個名句:「人似秋鴻來有信,事如春夢了無痕」。

  這是千古的名句,因為他學佛,懂了這個道理。人似秋鴻來有信,蘇東坡要到鄉下去喝酒,去年去了一個地方,答應了今年再來,果然來了。事如春夢了無痕,一切的事情過了,象春天的夢一樣,人到了春天愛睡覺,睡多了就夢多,夢醒了,夢留不住,無痕跡。人生本來如大夢,一切事情過去就過去了,如江水東流,一去不回頭。老年人常回憶,想當年我如何如何……那真是自尋煩惱,因為一切事不能回頭的,像春夢一樣了無痕的。

  人生真正體會到事如春夢了無痕,就不須要再研究金剛經了。應如是住,如是降伏其心,這個心無所謂降,不須要降。煩惱的自性本來是空的,所有的喜怒哀樂,憂悲苦惱,當我們在這個位置上坐下來的時侯,一切都沒有了,永遠拉不回來了。

    第三品  大乘正宗分

【佛告須菩提。諸菩薩摩訶薩。應如是降伏其心。所有一切眾生之類。若卵生。若胎生。若濕生。若化生。若有色。若無色。若有想。若無想。若非有想。非無想。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。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。實無眾生得滅度者。何以故。須菩提。若菩薩有我相。人相。眾生相。壽者相。即非菩薩。】

    一切眾生

【佛告須菩提。諸菩薩摩訶薩。應如是降伏其心。】

  佛告須菩提,當你問怎麼樣安心時,就安心了。佛過了許久,看須菩提還是不懂,沒有辦法,只好退而求其次,第二步再來講一講,因為那個時機過去了,禪宗所謂機,這個禪機過去了,須菩提沒有懂。現在第二步來講了,佛說:我告訴你,一切菩薩摩訶薩。摩訶的中文意思是大,一切大菩薩們。

  古代也有將菩薩翻成「大士」或者「開士」,表示是開悟的人。所以我們的白衣大士就是白衣菩薩。摩訶薩是唐宋以後唸的,真正梵文發音是馬哈,訶字唸成哈字。在座很多客家的同學,客家話、廣東話、閩南話比較接近唐音,國語反而距離很遠了。

  佛說菩薩摩訶薩是倒裝的文句,就是一切大菩薩們,應如是降伏其心,應該有一個方法,把自己的心降伏下去。什麼方法呢?他說:「所有一切眾生之類」。現在先解釋什麼叫眾生?佛經裡眾生這個名辭,莊子先說過,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謂之眾生,并不是單指人!人不過是眾生的一種,一切的動物、生物、乃至細菌、有生命的動物都是眾生。有靈性的生命,有感情,有知覺生命的動物,就是眾生的正報。所以眾生不是光指人。佛要教化一切眾生,慈愛一切眾生,對好的要慈悲,對壞的更要慈悲。好人要度,要教化,壞人更要教化。天堂的人要度,地獄裡的更可憐,更要度。這是佛法的精神,所以說要度一切眾生。

  「一切」兩個字是沒有範圍的,任何東西都在一切之內。不過講到眾生這名辭,使我想起幾十年以前的一樁事;那次在成都四川大學講中國哲學,提到佛法講眾生,有一個學生就提出來問:植物及礦物有沒有包括在眾生裡頭?我說:那是眾生的依報,不是正報,依報是附屬的,同我們有連帶關係。他說:譬如含羞草,你不能說它沒有靈性!我問他學什麼的,他說他是學農的,我說你學農的問這個問題有點奇了。

  我那個時侯年紀還輕,比較愛弄玄虛,就說:既然學農的,應該知道,含羞草根裡頭有一水泡,人手的熱氣一接觸,水就下降,葉子就像怕羞一樣縮下去了。這是機械性,并不是情感,也不是知覺。其實這是頭一天晚上,跟一個學農的教授討論含羞草聽來的,也可以說佛法有靈,知道第二天有人會問這個問題吧!

    譚子化書

【所有一切眾生之類。若卵生。若胎生。若濕生。若化生。若有色。若無色。若有想。若無想。若非有想。非無想。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。】

  現在佛學提出來眾生,佛把一切的生命分成十二類。第一是卵生,像鳥、雞、鴨等,都是屬於卵生。胎生是指人、馬、及各種由胞胎裡生的。濕生包括了魚、蚊子、蒼蠅等。化生就是變化的東西,如蟬蛻、蜻蜓、蝴蝶等。又照中國古老的傳說,真假不能確定,海裡的鯊魚活到幾百年以上,會跳到沙灘上,一變就是鹿,長一個頭角的鹿,這些都是化生。中國化生的書,幾乎沒有人肯去研究;道藏裡有一本書就叫做化書,作者是譚子,名譚峭,他學佛也學道,是有名的神仙。譚峭的父親是唐朝的官,也就是唐朝唯一大學的校長,地位很高,只有譚峭一個兒子。

  可是譚峭十幾歲離家出走,他父親丟了這個兒子,很難過。後來過了一、二十年,他回來了,身上穿個道士的衣服,拖個破鞋子,戴個破帽子,怪裡怪氣,嘻皮笑臉,就像前幾年那種嘻皮的樣子。他回來勸父親一塊修道去,這是著名的道家人物,學問也非常好。譚子著了這部「化書」,認為宇宙生命的變化自己可以掌握,人可以永遠的活下去。他究竟仍然活著沒有?說不定他跑到我們這裡來,我們也不知道。後來因為人家問他,道是怎麼樣修?他就寫了一首詩,也像是金剛經的偈子一樣,很簡單的,有禪宗的境界:

    線作長江扇作天  靸鞋拋向海東邊
    蓬萊此去無多路  只在譚生杖前

  他說,整個的宇宙是這麼渺小,線就像長江,扇就像天。靸鞋就是古代的拖鞋,鞋子後跟不拉起來,踢哩踢拉拖起來走。靸鞋拋向海東邊不要了,蓬萊是代表道家的神仙境界,蓬萊此去無多路,他說那個神仙的境界不遠,就在這裡。在那裡啊?他說,只在譚生,就在我的手指,手裡拿個手杖,就在這裡。這個道理也就等於佛告訴須菩提,「應如是住,如是降伏其心」,就在這裡,佛不在西天,就在你這裡。

  不過譚子的化書很奇怪,講了化生的道理以後,由科學再歸到哲學,由哲學再歸到政治學,講人生的境界,及如何教化別人,改變別人。他認為壞的時代,壞的世界,是可以變化過來的,他的理論和哲學境界非常之高。所以講到中國文化,這不能說不是中國文化啊!中國文化的精華,我們不能說連個影子都不知道啊!

    有色無色的眾生

  除了胎生、卵生、濕生、化生四種之外,另有一種生命為「有色」,是有形像,有物質可以看見的。另有一種生命是「無色」,不是我們所知,也看不見,可是它確實的存在。譬如說鬼吧!到底有沒有?當然可以告訴大家確實有的,并沒有什麼可怕,那是「無色」的生命,跟我們陰陽電子不同而已。

  我們姑且講活鬼,大家也許沒有看過,如果到貴州、雲南的邊界,就可以聽到活鬼的故事。活鬼稱為山魈,這個山魈,我們拿佛經來解釋就很簡單了,他是「若有色」「若無色」的眾生。他有時侯給你看見,有時侯不給你看見,高興給你看見就看見,不高興就看不見。人走到山裡,看到走路的腳印子同我們相反,腳指頭在後面,腳後跟在前面的地方,就知道有山魈。他們非常講禮貌,你不要說這是山鬼啊,那你就吃虧了。你要說有山先生在這裡!他會覺得你這個人知禮,就不會找你麻煩。

  這些住在山裡的山魈,很有意思,他們有事的時侯,要跑到別人家裡借鍋子和碗筷。他們的樣子很醜陋,矮矮的,就像人倒著腳走來。講的話我們也不懂,必須要用手去指要借的東西,那些山裡頭的人都知道,有些壞心眼的人,卻準備一套騙他們的。準備什麼呢?紙做的鍋,紙做的碗,他就很高興的借回去了,結果火上一燒就完了。可是山魈非常守信用,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,有錢人家的東西就到他那裡去了,但是他一百哩範圍以內不偷的,他要到外地弄個鍋碗來還你。許多山裡的窮人都拿這些玩意騙鬼,所以鬼不可怕,而人是真正的壞,連鬼都要騙。

    有想無想的眾生

  另有一類眾生是「若有想」,有思想感覺。另有一類眾生是「若無想」,沒有思想、感覺。細分之下,有些生命沒有思想,沒有知覺,但有感覺。

  另有眾生是神的境界,照佛學的分類,神的類別太多了,小則分為三十多種,大則分為六十多種,再細分析下去,有幾百種。神也有袘的等次,一類叫「非有想」,不是沒有想,但是看起來沒有想。譬如有些人在打坐,你看他好像不知道,可是他又知道,真知道嗎?又不知道。其實,世界上還有更多種類的生命,不過佛法大致歸納為十二類。

  世界上的生命有這麼多種類,唯有人很壞,但人也最具備一切。我們不要認為人類是胎生,在我看來,人類具備了十二類生。我們是胎胞裡精虫卵臟的結合,所以是卵生,胎生。在媽媽肚子裡是濕生。要青菜、蘿蔔、牛肉、洋蔥堆起來才能長大,所以也是「化生」。人也是「有色」,身體機能有物質可見。但是講到人的生命──氣,又不是物質了,也看不見,所以是「無色」。「有想」,我們當然有思想,有時侯我們呆住,或者沒有什麼思想,笨得要死,那又入於「無想」。還有許多人到達「非有想」「非無想」的修道境界,雖沒有成功,但他已經到達了「非有想」「非無想」。

  說到「非有想」「非無想」,想到大陸上我曾聽說一兩個地方。在浙江紹興的一個小廟子,有一個道士在那裡打坐,據說坐了二百多年,還坐在那裡。每到過年的時候,鄉下人要來替他剪一次指甲;人坐在那兒沒有死,摸摸還有點體溫,據說是入定了。有些修道的人說他不是入定,是在那個定的境界出不了神,在那個身體軀殼裡頭,因為修成功了,所以出不來,離不開身體。

  另外我還看到過一個學佛的人,據說打坐定力很深,功夫很好,已經坐在那裡七八十年,也沒有死,也沒有出定,他也不會想什麼,似乎等於死人差不多。他的背拱起來一塊,摸摸那個地方,像脈搏一樣在跳動,所以有人說他入定了。不過一般學佛修道內行的人,也曉得他出不了神。你們年輕人怕打坐走火入魔,像這一類的樣子才叫做走火入魔!大家看看,自己有沒有資格走火入魔!所以說,放心啦!還差得遠呢!可是,這也不一定是走火入魔,在那一種情況下,這一個生命的存在,就可以說是「非有想」「非無想」的境界。所以說,在人類這個生命的小宇宙裡,所有生物的生命現象,人都具備了,只是大家沒有回轉來分析自己罷了。再根據譚子化書的道理,人可以成仙、成佛、成鬼、成神;人也是可以變化的,一切就看你自己的智慧了。

    紅福 清福

  現在佛告訴須菩提說,世界上「一切眾生之類」,注意這個「之類」,佛把它歸成十二類生命。他說:「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」。

  一個學佛的人,首先要發願,立一個志願,救世界上一切眾生。因為眾生皆在痛苦中,都在煩惱中。有富貴功名的人,有富貴功名的痛苦與煩惱;貧窮及生老病死等,也都是煩惱。講戀愛有講戀愛的煩惱,結婚有結婚的煩惱,生孩子有生孩子的煩惱,總之,人生隨時都在痛苦與煩惱中。所謂煩惱,比痛苦的狀況輕一點,兩個名稱不同。一個學大乘佛法的人,沒有先考慮自己,學佛是要成就,好去幫助眾生,救度他們,使他們進入沒有煩惱、沒有痛苦、絕對快樂清淨的境界。這個境界叫什麼?就是「無餘涅槃」。

  涅槃是個名稱,不要當成端盤子那個盤。涅槃是梵文音,有人翻譯成中文叫它寂滅,這樣翻譯不恰當,後來的人隨便使用是不對的。因為寂滅好像很淒涼,只有一個清淨,其他什麼都沒有,滅掉了。「寂」是清清淨淨,一點聲音都聽不到,學佛結果變成學寂滅,那不是很奇怪嗎?那人生又何必呢?人生本來夠苦了,再去學寂滅,苦上加苦,又不是吃黃連,何必呢!後來又有人翻譯成圓寂,圓滿的清淨。清淨本來是好,可是有些人,并不認識清淨。

  我經常說,佛法分兩種,走出世間是清淨,走入世間是紅塵。紅塵滾滾,這個世界上,都市中,都是紅塵。人世間為什麼叫做紅塵呢?唐朝的首都在西安,交通工具是馬車,北方的紅土揚起來,半空看見是紅顏色的灰塵,所以稱為紅塵滾滾。現在汽車是排的黑煙,爬到觀音山頂上看台北,是黑塵滾滾。

  紅塵裡的人生,就是功名富貴,普通叫做享洪福。對皇帝用的「洪福齊天」因為「洪」字不好意思寫,就寫個「鴻」字。其實「鴻福」這個字不大好,雖然文學境界不錯,但有罵人的味道!因為「鴻」像飛鳥一樣飛掉了,那還有什麼福啊!這個同音字用的不好,一般人不察覺就用下去了。

  清淨的福叫做清福,人生鴻福容易享,但是清福卻不然,沒有智慧的人不敢享清福。人到了晚年,本來可以享這個清福了,但多數人反而覺得痛苦,因為一旦無事可管,他就活不下去了。有許多老朋友到了享清福的時侯,他硬是享死了,他害怕那個寂寞,什麼事都沒有了,怎麼活啊!所以我常告訴青年同學們,一個人先要養成會享受寂寞,那你就差不多了,可以瞭解人生了,才體會到人生更高遠的一層境界。這才會看到鴻福是厭煩的。佛經上說,一個學佛的人,你首先觀察他有沒有發起厭離心,也就是說厭煩世間的鴻福,對鴻福有厭離心,才是走向學佛之路。

  說到這裡,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,明朝有一個人,每天半夜跪在庭院燒香拜天。這是中國的宗教──拜天,反正佛在天上,神、關公、觀世音、耶穌、穆罕默德都在天上。管它西天、東天、南天、北天,都是天,所以他拜天,最划得來,只要一支香,每一個都拜到了。這人拜了三十年,非常誠懇,有一夜感動了一位天神,站在他前面,一身發亮放光。還好,他沒有嚇倒,這個天神說:你天天夜裡拜天,很誠懇,你要求什麼快講,我馬上要走。這個人想了一會兒,說:我什麼都不求,只想一輩子有飯吃,有衣服穿,不會窮,多幾個錢可以一輩子遊山玩水,沒有病痛,無疾而終。這個天人聽了說:哎唷,你求的這個,此乃上界神仙之福;你求人世間的功名富貴,要官做的大,財發的多,都可以答應你,但是上界神仙之清福,我沒法子給你。

  要說一個人一生不愁吃,不愁穿,有錢用,世界上好地方都逛遍,誰做得到?地位高了,忙得連聽金剛經都沒有時間,他那裡有這個清福呢?所以,清福最難。由此看來,涅槃翻譯成寂滅,雖然包含了清福的道理,但是在表面上看來,一般人不大容易接受。實際上涅槃是個境界,就是涅槃經裡提出來的「常樂我淨」的境界。也就是說,你找到了這個地方,永遠不生不滅,就是心經上說的「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」,常樂,永遠如此,是一個極樂的世界。那才是「我」,我們生命真正的「我」,不是我們這個幾十年肉體,卵生、胎生、濕生、化生,會變去的我,那個真我才算淨土,也就是涅槃的境界。

    羅漢的涅槃

  涅槃分兩類,「有餘依涅槃」及「無餘依涅槃」。

  羅漢們得道,證得的是有餘依涅槃;大阿羅漢入定可以達到八萬四千劫之久,現在很難有人相信這種事了。關於此事,讓我們回溯到唐朝玄奘法師到印度留學路上的一個傳說,但他自己的筆記及大唐西域記裡沒有記載。當他走過新彊天山以南,到了印度北邊,靠近喜馬拉雅山的後面一個雪山地方時,天氣很冷,到處都是雪,但是有一個山頂上卻沒有雪,雪下來也不積留。玄奘很奇怪,跑上去看,發現地上有很粗很長的頭髮。他看了半天,認為這裡頭可能不是這個劫數的人,也許是上一個冰河時期的人。結果真的挖出一個很高大的人來,玄奘法師發現那是一個打坐的人,就用引磬在他耳朵邊叮叮叮,慢慢的敲。這位先生出定了,他說是釋迦牟尼佛之前迦葉佛末法時代的比丘,出家自己自修得定,在這裡入定等釋迦牟尼佛下世來,好向他請教。玄奘法師告訴他釋迦牟尼佛已經涅槃了,他說:那我再等吧!等下一次彌勒菩薩來吧!玄奘法師拖住他的耳朵說:老兄,你慢一點入定,這樣不是辦法,你等彌勒菩薩再來就是要出定找他,誰來通知你出定呢?他說:這也對呀!玄奘法師說:你有辦法出神離開這個身體嗎?

  出神并不容易,剛才講那些修行人,坐了幾十年都出不來。玄奘告訴他,自己要到印度取經去,叫他到中國去投胎,將來作自己的弟子。并且告訴他,到了大唐向那個最大的宮殿去投胎當太子,等他回來。於是這個人就出神走了。玄奘二十年後回來,見唐太宗說到此事,要找這個來投胎的太子出家,但查遍後宮,當天沒有太子出生,結果發現武將尉遲恭家裡那天生了一個姪子。原來那個羅漢來大唐投胎,看見尉遲恭的王府,就錯認為皇宮了。唐太宗把尉遲恭找來對他說:我要出家,但當皇帝不能出家,你就讓你家那個孩子代表我出家吧!

  玄奘法師想,那個羅漢定力那麼高,見面時應該認識我!豈知羅漢、菩薩也有隔陰之迷,投一個胎就迷掉了。對玄奘似曾相識,卻搞不清楚。皇帝下命令出家,當然可以,但有三個條件,一車美女服侍他,一車酒肉,一車書。這就是後來玄奘法師的唯識傳人──窺基法師的故事,又稱三車法師,此說也許是影射的戲論。

  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呢?從這個故事我們就會瞭解,得到了那個清淨、一念空的境界,才能夠入定;而且連身體都可以忘掉,也可以抗拒氣侯的變化,甚至地球的各種物理變化。那個羅漢是有功力的人,一念空掉就入定了。

  但是念空可不是住啊!大家要特別注意,念空不是住,那是假住,住在空上,是不究竟的。玄奘挖出來的這個羅漢,就是住在這個空上,所以叫做有餘依涅槃。餘什麼?習氣。因為他的習氣沒有變,所以轉胎一來,功名、富貴、美人、香車,什麼都要,這是這個羅漢自己剩餘的習氣,維摩經上叫做結習未除。

  有些學道學佛的朋友說:老師,你叫我來打坐,學佛,我是很高興,就是有一個東西丟不下。我說:那你就兩打吧!打打牌,打打坐,都可以方便。因為他這個結習未除,也就叫做有多餘涅槃。其實我們在座有很多打坐的同學,都入了這個涅槃了,到這裡來,法師把木魚一敲,打坐好好的,念頭滿空;等到兩個鞋子下了樓,趕快找地方去打牌啊,喝酒啊,就是有多餘涅槃。



    佛的涅槃

  有餘依涅槃是羅漢境界,不徹底;無餘依涅槃是佛境界,是非常徹底的。佛說學佛的人第一個發願使一切眾生都成佛,都能夠達到「我」的成就一樣,「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」。所以,學佛第一要發願,大乘佛法如果沒有這個願力,學佛是不會成就的。如果覺得自己很痛苦,又煩惱,沒有大乘的願力,那不是佛法真正的精神;因為這是消極的,逃避的,連羅漢境界都談不上。佛的願力,學佛不是為自己,是為一切眾生。

【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。實無眾生得滅度者。何以故。】

  他說,學佛要這樣大的願力,要度盡一切眾生,使他們解脫痛苦與煩惱。痛苦與煩惱是很難解脫的,佛也只告訴我們解脫煩惱與痛苦的方法。解脫是靠自己,不是靠他力。佛不過把他成就的方法告訴我們,你要自己修持才行。

  佛教化救度了無量無數無邊的眾生,心裡并沒有說某一個眾生是我度的,絕沒有這個觀念。這是佛的願力和胸襟,學佛先要學這個胸襟,就是說雖幫助了千千萬萬人,心中沒有一念認為是自己的功勞。佛的境界謙退到極點,他要度盡了一切的眾生,而心胸中沒有絲毫教化人、度人之念。所以,佛同其它宗教解釋的教主是不同的,佛沒有權威性,非常平凡,很平實,只說你的成就是你的努力。

  「何以故」?什麼理由要如此呢?這是他加重語氣。

    四相和我的觀念

【須菩提。若菩薩有我相。人相。眾生相。壽者相。即非菩薩。】

  他說,須菩提啊,一個學大乘菩薩道的人,心胸裡頭還有你、我、他,甚至給了人家好處時,這個傢伙應該賣賣我的交情才對!這是世間法的作風,佛法沒有,給了就給了,要像「事如春夢了無痕」一樣的忘掉它。如果說故意把它忘掉,那就「即非菩薩」,因為你還有個故意。天地生萬物,天地不佔有,不自私。所以我常常說,道乃天下之公道,不屬於誰的,告訴你,你拿去吧!

  話又說回來了,既然佛都告訴你了,為什麼你不能到達佛的境界呢?

  金剛經中說到四相,相這個字,就是現象,文字上是現象,依照人的思想心理來說就是觀念。我們人有一種觀念,就是有人相,總是有你、我的觀念。我相就是我,人相就是眾生相,就是現在學術名稱所謂社會人類,在佛學的範圍都屬於人相,眾生相。我相又分兩